2014年12月18日晚11時30分許,夜色如墨,警察叫醒了隆堯縣魏莊鎮(zhèn)肖東村一座農家小院里正在熟睡的鞏群海一家,他的兒子、兒媳被隆堯縣公安局以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刑事拘留。當天自北京返回河北的鞏群海,亦被警方控制。
更大范圍的抓捕,在隆堯縣、柏鄉(xiāng)縣同步進行。來自河北省公安廳的消息顯示,2014年12月10日和12月16日,河北省邢臺市隆堯縣、柏鄉(xiāng)縣公安局分別對三地合作社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立案偵查,代號為“12.18”,并稱該案涉及全國16個省、市,集資金額巨大,涉及集資人數(shù)眾多。
民主與法制時報援引河北省公安系統(tǒng)人士說法:經初步統(tǒng)計,三地合作社在河北全省涉嫌非法集資80多億元。
年屆60的鞏群海,于2007年7月10日在隆堯縣工商局注冊了三地合作社,彼時其組織入社的農戶只有37家。這一數(shù)字在之后7年成幾何倍數(shù)增長,截至2013年已在河北全省吸納了135168戶。
即便是已被當?shù)鼐讲樘?,三地合作社在河北省部分農民心目中,依舊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因為前期入社的人,從這場游戲中得到了利益。這樣的“實惠”至今仍影響著那些入社農民,他們通過上訪等方式,要求釋放鞏群海等三地合作社高層。
但這其實是一場借新還舊、擊鼓傳花般的龐氏騙局,隨著越來越多的股金被揮霍,終將無以為繼。相當一部分農民的畢生積蓄滯留在被官方凍結的三地合作社賬戶當中,這使他們過年都成問題。
如今,在隆堯縣新華路88號后面的一座商貿城中,三地合作社的一個物資供應處的大門緊鎖著,招牌上的口號依舊清晰可見——按需分配是天堂、三地合作是橋梁。
誘惑
三地合作社的名氣,從河北省邢臺市隆堯縣,傳播到800公里之外的陜西省西安市。
從河北當?shù)氐囊晃?ldquo;社長”處,西安市民耿某聽說了三地合作社。去年11月,她召集幾家親戚,共籌措260萬元,打給了那位“社長”。因為耿某不是農業(yè)戶口,不符合三地合作社的入社標準,她只得委托那位“社長”代其入股。
“如果這筆錢在三地合作社存滿一年,就意味著我們日后有個大病小災的,看病不用發(fā)愁了。”退休在家的耿女士說。
距離隆堯縣220公里的山東省德州市,三地合作社的信徒同樣不少。
2013年12月,德州人張奇在德州市成立三地合作社“聯(lián)社”,目前已經吸納社員600多戶,并在今年計劃流轉兩萬多畝土地,“大干一場”。
在河北省的隆堯縣、柏鄉(xiāng)縣、內丘縣、高邑縣、贊皇縣等地,憧憬過上好日子的農民紛紛加入三地合作社。
成立合作社時鞏群海曾許下承諾,要讓社員們“花錢的時候花一半,進錢的時候翻一番”。同時他表示,《農民專業(yè)合作社法》給了三地合作社發(fā)展契機。三地合作社成立半年前,《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民專業(yè)合作社法》實施。“在三地合作社入股1萬元,即可得到100袋面粉。除此之外,4個月利息30%,1年利息100%。如想退社,返還本金和利息,已被食用的面粉免費贈送。”柏鄉(xiāng)縣南黃泥村前黃大隊一位村官說。前黃大隊是柏鄉(xiāng)縣非法集資的重災區(qū),該大隊共有200多戶人家,初步統(tǒng)計入股三地合作社2000多萬元。
截至2012年,柏鄉(xiāng)縣下轄6個鄉(xiāng)鎮(zhèn),121個行政村。記者隨機走訪了其中5個村莊,其中每個村莊均有農民入股三地合作社的情況。
燕趙人民代表網刊發(fā)的一篇文章顯示,截至2013年10月28日,隆堯縣三地農民專業(yè)合作社社員已經遍布周邊13個縣市,入社農戶135168戶,融資資金總額達到81.678億元。
河北省公安廳稱三地合作社非法吸收公眾存款一案涉及全國16個省、市。不過,記者未能從該廳獲悉三地合作社在河北之外其他省、市的具體涉案信息。
空轉
三地合作社成立伊始,業(yè)務并沒有太大起色。“當時我們偶爾會被召集起來,開開會,學習一下中央的三農政策精神。鞏理事長也很發(fā)愁,經常跑到北京取經。”兩位最早加入三地合作社的社員介紹。
該合作社自2011年開始,宣稱找到自己的拳頭產品——富硒小麥。
2012年,河北省地質調查院在全省發(fā)現(xiàn)3468平方公里富硒土壤,其中石家莊、邯鄲、邢臺一帶糧食主產區(qū)有1800平方公里。硒不僅是人體需要的一種微量元素,同時對作物本身來說也是必需的一種微量元素。人每天食用一定量的含硒食物,能增加身體免疫力。
隆堯、柏鄉(xiāng)等縣的農地大多位于這3468平方公里的富硒農地帶。
過去兩年多,鞏群海那口濃重的河北方言、赤紅色的臉龐以及憨厚的笑容,頻繁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我們培育出的富硒小麥是有機農產品[-3.12% 資金 研報],是抗癌之王,附加值非常高,在北京市場上每斤能賣到10塊錢呢。”
但是,在為三地合作社加工面粉的柏鄉(xiāng)縣天甲面粉廠生產部負責人看來,這種說法并不可信。“柏鄉(xiāng)縣的小麥含硒量都挺高的,可不管賣給三地合作社的面粉,還是賣給其他人的,都是按市場價走的,兩塊錢左右一斤。”這位負責人指著一間低矮平房內的化驗室說,“就這種條件,怎么保證(三地合作社的面粉有)那么高的附加值。我們在出廠前抽檢一下面粉,不出安全事故就行了。”
邢臺日報援引官方說法表示,三地合作社沒有實體,只管收錢,不管生產。
記者走訪柏鄉(xiāng)縣、贊皇縣多地了解到,三地合作社在這兩個縣均承包部分土地,干的卻是“虧本買賣”。“我們一畝地1700塊錢承包給三地合作社,三地合作社再以一畝地1000塊錢承包給私人。”當?shù)卮迕袢缡钦f。
即便如此,鞏群海個人和三地合作社,依舊有辦法讓那些農民對富硒小麥的高額利潤深信不疑。他的個人魅力是一個很大的因素。
首先是簡樸。鞏群海夏天常穿一件破舊的灰黑色T恤,赤紅色臉龐大概是因為常年在戶外勞作所致。他曾邀請一位石家莊市高邑縣村民跟他一起去北京開會。“中午時分,我提出去飯館吃頓牛肉面,他沒有同意,而是把隨身帶的方便面拿出來,對付了一頓。他說,‘咱們還是把錢省出來,用在咱合作社發(fā)展吧。”這位村民很感動,自此加入三地合作社。
第二是聲譽。在三地合作社內部人士提供的宣傳材料上,鞏群海本人先后獲得過“新農村時代建設先鋒”、“中國誠信企業(yè)家”、“新農村建設致富領袖人物”、“公益典范先進人物”等多個稱號。當然,這些都是由民間的團體協(xié)會頒發(fā)。鞏群海領導的三地合作社,同樣榮獲過各類榮譽,其中最具分量的一項——聲稱由國家農業(yè)部頒發(fā)的“全國農民專業(yè)合作社示范社”證書,已被官方證偽。
第三則是來自媒體對鞏群海以及三地合作社的正面報道,其中包括河北當?shù)氐狞h報和某些“中”字頭媒體。
在鞏群海家那座只有數(shù)間平房的小院內,他的一位追隨者至今無法理解:“鞏理事長平時連套好西裝都舍不得買,自己家又破成這樣。再加上咱們合作社這些年都是先進典型,咋能說抓就抓呢?”說著說著,這位追隨者憤怒地嚷了起來,把桌子拍得砰砰響。
崩盤
“這是一種傳銷式的龐氏騙局,收取下一個社員的本金,償還上一個社員的利潤。三地合作社沒有實體項目,更談不上有效盈利。長時間下來,資金漏洞越來越大,最終肯定是要崩盤的。”接近河北官方的知情人士介紹。
崩盤的跡象,早在2013年下半年便出現(xiàn)了。“最早的時候,有的農民因為家里蓋房或者結婚,著急用錢,希望從三地合作社兌付本息,但遭到拒絕。后來,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群體性恐慌開始在這些老百姓之間蔓延。”一位接近河北官方的知情人士介紹,這些農民有的通過人民網[6.16% 資金研報]等官方網站向河北省高層留言反映此事,同時有人向所在地公安機關報案。
2014年,隨著越來越多的舉報信息匯集至河北各地公安機關,三地合作社開始引起相關部門重視,后者也開始搜集信息。
令人意外的是,當年5月,國內某知名重點新聞網站,帶領十余家主流媒體,對三地合作社進行了新一輪的正面報道。此后,又有大筆資金流入。“查不怕,不怕查,越查名氣越大。”或許是為了平息外界對三地合作社的懷疑,鞏群海彼時還曾有過這樣的公開聲明。
公安機關對三地合作社的注意沒有停止。2014年12月18日,邢臺市公安機關開展了“三地(合作社)”專案集中收網行動,鞏群海、劉賢統(tǒng)等多名犯罪嫌疑人被抓,三地合作社的車輛、電腦等一大批涉案物資被扣押,所有銀行賬戶被凍結。“三地”專案集中收網行動亦在河北石家莊等地同步進行。
邢臺市農業(yè)局局長石振泉表示,“農業(yè)合作社開展信用合作,籌集資金和服務對象都應該嚴格限定于本社成員,不得向外部自然人、法人等單位籌集和發(fā)放資金。農民合作社發(fā)放給社員的資金,要以服務農業(yè)生產為主要用途。資金籌集時社員繳納資金的時間和數(shù)額,應根據(jù)成員生產發(fā)展的實際需要,而不應模仿銀行的模式,常年、隨時、大量吸收資金。不允許隨意提高分紅利率,不得改變股金用途。否則,以涉嫌非法集資查處。”
注冊成立于河北省隆堯縣的三地合作社,在將社員發(fā)展到河北全省其他縣、市以及外省之際,事實上已經越過了農民專業(yè)合作社不得跨區(qū)域操作的政策紅線。
官方的重拳出擊,導致這種財富神話迅速破滅。在三地合作社的賬號被凍結之后,隆堯縣、柏鄉(xiāng)縣、贊皇縣等地不少社員聲稱“連年都過不去了”。“有些人的錢是自己家的,有些是借自周邊親戚朋友,還有的人的錢來自銀行貸款。現(xiàn)在,這些錢都已經取不出來了。”一位三地合作社的追隨者稱,這些社員面臨的不僅僅是生計問題,其中進退失據(jù)者甚至自殺躲債。
“老百姓的損失很難挽回是一方面,地方經濟同樣損失慘重。”石家莊贊皇縣官方人士透露,經初步統(tǒng)計,三地合作社從這個國家級貧困縣卷走資金達數(shù)億元,該縣2013年全部財政收入不過4.1億元。
暴富者
不過,這一輪游戲依然有得利者。
記者未能了解到鞏群海的財產狀況。不過,這場龐氏騙局當中,三地合作社的分社社長、代辦員,正是資金漏洞的主要制造者之一。這個群體中充斥著短期暴富的神話。
在三地合作社的管理架構當中,分社社長相當于其在某個縣的負責人,或者是某個鄉(xiāng)鎮(zhèn)的負責人。代辦員則是最底層的管理者,負責在村子里吸納社員和股金,一般由村中有威望的人擔任,或是過去農村信用社在村中的代辦員,或是村里小學的老師等等。
高悅庭曾經是三地合作社某分社社長,最多負責過6個村子。年近50歲的他過去一直是所在鄉(xiāng)鎮(zhèn)的電工,每月工資2000多塊。在加入三地合作社并成為管理層的一年多時間內,他的座駕由一臺電動自行車,換成一款價值160萬元左右的凱迪拉克。
這是電視劇《一仆二主》中,飾演男主角的張嘉譯在劇中的座駕?!兑黄投鳌窡岵ブ螅@款凱迪拉克在高悅庭等社長中流行起來。售價在數(shù)十萬到上百萬不等的奔馳、寶馬、沃爾沃、奧迪、凱迪拉克等高端品牌,同樣受他們的青睞。
錢從哪兒來?“三地合作社在每個村都有代辦員,代辦員每收到一筆股金,就能得到3%到5%不等的提成。我們屬于管理層,提成肯定不能比他們少吧。”高悅庭說,社長平時操心比較多,掙點錢也是應該的。
更聰明的投資辦法,還是買房。“幾套就不說了。我在縣城、邢臺都有房子。”即便如此,高悅庭并不認為自己有錢。他猛抽了一口“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中華煙說,那些級別比他高、已經被抓的社長,有的在北京還有房子。
此言不虛。邢臺官方通報稱,確有部分社長在石家莊、北京等地購買商品房,“曾經有三位社長一起去石家莊購置商鋪,一買就是一排。”
暴富的不僅是社長,那些加入三地合作社較早的代辦員、村民,同樣受益匪淺。柏鄉(xiāng)縣和隆堯縣是河北省的農業(yè)大縣,當?shù)毓俜皆诳l(fā)的通告中寫道:“不少村民入股三地合作社之后,吃著免費面粉,輕輕松松收著高息,開始染上賭博、放高利貸等陋習。”
雖說三地合作社遭到警方打擊,但這些社員大多沒有報案,部分人還在一些三地合作社的追隨者鼓動之下,前往邢臺市政府、河北省政府門口上訪,并向中紀委寫信狀告地方政府,要求釋放鞏群海等高層。
但那些入股三地合作社較晚的農民,更多是身處這個旁氏騙局食物鏈最末端,年關艱難。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張奇、高悅庭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