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茶的人,如果沒有一只紫砂壺,那么,你就等于沒有居家的妻子;如果沒有一只鋼化玻璃茶杯呢,那么,你就等于沒有交面的知己;純粹的玻璃杯,不說也罷,那種易碎品,至多是情人而已,有之,只當(dāng)一番艷遇罷。
邢人與越人,皆能造瓷器;圓似月魂墮,輕如云魄起。據(jù)說越窯茶具,茶人是最愛的,為何而愛?無他,薄亮透明焉。薄,我是不太敢愛,薄情人,誰敢愛?我是個粗糲的人,愛摔情緒,一摔,不就粉碎了么?但我愛透明,透明,多好,如果能讓我一眼看到你的底部心思,那多好啊,透明對透明,相看兩不厭。越制茶具,是那么透明,“巧剜明月染春水,輕旋薄冰盛綠云。”月來月入壺,云來云映水,青青的茶葉赴身杯中,你靜靜地看到那精靈在水中曼妙起舞,吐露芳華,一汪無色無味的白開水因春之步步生蓮的腳履姍姍而來,漸漸地,漸漸地,將山染翠,將水染綠,你不覺得,你心中的綠意自眼仁慢漾,綠了整個身心?我真的愛透明,可我不敢愛越瓷,薄啊,易碎。
或許,鋼化玻璃茶杯是我命中的宿定。我這人,只合鋼化玻璃杯。兜里貧,買不起正宗高檔紫砂壺;性子粗,護(hù)不住貌若天仙命比紙薄的越瓷杯。鋼化玻璃杯正好,不貴,經(jīng)摔,透明。好,真好。我常常坐在靠東邊的窗子邊,對,東窗旁,不是緋紅色的西窗燭。陽光普天照來,紅塵滾滾,干渴的嘴唇渴望著水流,干渴的眼睛渴望著山色。那么,我就打開鋼化玻璃杯,滾燙的熱水冒著水蒸氣,如一綹盆景似的瀑布傾瀉,頃刻滿潭。然則,一小撮君山銀針自指間跳蕩,赴湯蹈杯,瘦瘦的身姿在水中蹦極,載沉載浮,幾十上百的微型精靈有上有下,升騰挪轉(zhuǎn),實(shí)在是水與葉共同編劇的合舞啊??茨侨~,漸漸舒展;看那水,漸漸著綠。紫砂壺能看到這樣靈動的景致么?越瓷杯能有這樣清晰的景致么?先人看得到“翠濤涌”,看得到這“茶葉舞”么?我看到茶葉一入杯中,她們格外歡喜,如同籠中的野雀重歸云林。這些茶葉啊,來自霧蒙蒙雨蒙蒙的高山深林,到得熱氣騰騰的杯里面,宛如來到了山中央,重新舒枝展葉,重新煥翠發(fā)綠。此時(shí)此際,我眼睛穿過玻璃,將身遺在杯外,而心已如新雨后的空山,像一片茶葉在蒼翠如黛的老山里飄蕩。
余光中夫子自道:“我是藝術(shù)的多妻主義者。”而我,也是愛茶的多茶分子,我喜歡綠茶,喜歡紅茶,喜歡花茶,凡是茶,無不喜歡。投一把綠茶入杯,滿杯綠色;投一把紅茶入杯,滿杯緋紅。我們這里有一種名為蟲茶的茶,特別有意思,一粒一粒成球狀,是蟲子生吃茶葉之后,排出來的,想起來可不好受,喝起來呢,可是十分潤喉。蟲茶如果不經(jīng)眼睛一賞,那好像是蒙住眼睛聽人家說剛才有美女從身邊走過。蟲茶跳入杯中,好像朝霞入海,頃刻間整個海面無比鮮紅,先悅目,后潤喉,再香肺腑,然后長長久久地賞心。喜歡喝花茶的,你用紫砂壺還是用不銹鋼?用鋼化玻璃杯吧,看到枯卷了的菊花次第開放,看到灰心了的玫瑰再放青春,看到那了無生氣的金銀花一簇簇地含苞待放,即或在秋風(fēng)肅殺的深秋,即或在天地皆寂的隆冬,你依然感覺你目前有滿懷的盎然春意。鋼化玻璃杯,一杯綠茶,就這樣給我營造滿眼的春天;一杯紅茶,就這樣給我營造滿眼的秋天,而若在酷暑的六月,泡一杯白云似的白菊花茶,呈現(xiàn)眼前的是“玉壺里的一片冰心”。
林語堂說:“只要有一壺茶在手,中國人走到哪里都是開心的?!逼鋵?shí)未必。你能隨時(shí)帶一只紫砂壺么?紫砂壺是老妻,只能在家里暖心,誰能帶著走?上車,一碰車門,啪,缺角了;下地,一松手繩,砰,碎了;時(shí)時(shí)刻刻護(hù)著茶壺,松不開手,放不下心,你旅行有什么勁?你散步有什么趣?帶著一只鋼化茶杯吧,在人間碰就碰吧,在世上摔就摔吧,它有玻璃一樣的透明,它有亮鋼一樣的韌性。是的,如果我坐在辦公室里,我就把她置于桌前,亭亭玉立,隨時(shí)給我營造春,營造秋,營造冬夏;如果我準(zhǔn)備走四方,那么我將她挽在臂間,路迢迢,水長長,陪我走天涯。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是紫砂壺,紫砂壺是不用洗的,沾染壺邊的都是茶,都是禪,那是高僧啊。我做不了高僧,我是俗氣重的凡夫,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shí)時(shí)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這是說鋼化玻璃杯,鋼化玻璃杯必須得洗啊,它像我一樣最容易染著紅塵。像云如棉布擦洗山林一樣,我常常用我手掌的紋路擦洗鋼化玻璃杯,我要使她不染塵埃。
來源: 誰解茶中味